即便沒有爆發“漂流豬”事件,嘉興地區生豬養殖業的種種問題也到了必須解決的時候
黃浦江上打撈的死豬數量最終超過萬頭。隨著單日打撈數量的逐步下降,上海“漂流豬”事件日漸平息。嘉興的8位養殖戶,成為這一事件的最終買單者。
嘉興市農業經濟局始終堅持:不排除嘉興河道中的死豬漂入上海,嘉興以外地區的死豬也有流入。但由上海提供的豬尸上的17個耳標(動物電子標簽),除信息缺失外,8個耳標均屬于嘉興養殖戶,因此8名嘉興養殖戶被分別處以3000元以下的罰款。
嘉興豬業的“養殖大戶”,是其所屬海鹽縣、平湖區和南湖區交界的四個鄉鎮。被查實的耳標,分別來自海鹽、平湖和嘉善。
一位上海水務部門人員透露,“漂流豬”主要分兩路而來,一路從嘉興市嘉善縣紅旗塘、經園泄涇,流入上海松江區;另一路由嘉興市平湖區經大泖港,流入上海金山區。這說明至少大部分 “漂流豬”,曾“途經”嘉興這兩個區縣。
記者奔赴當地調查發現,“漂流豬”絕非偶然事件,當政府、養殖戶、非法商販糾結于經濟、觀念、市場、法制等多種因素時,如何安全地處理死豬卻成為其中一個最輕的砝碼。
為何投水
位于平湖上游的南湖區新豐鎮竹林村,是嘉興最早開始養豬的地方,其出產的“竹林豬”遠近聞名。該村有兩位專職無害化處理收集員,每天早中晚三次收集死豬,拉滿一輛小型柴油車后,就將豬尸扔進“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池”。竹林村共有30個處理池,其中23個是養殖大戶自建自用,另外7個則村里公用。
竹林村村長陳云華說,兩位收集員的手機號家家都有。村里還在處理池外墻上公布了監督電話,“如果一時半會收集員不來,村民也會打電話催”。但是,在養殖戶占比六成半的竹林村,農戶之間多有攀比心態,一般農戶家里死了豬都不愿讓人知道,大豬死了往往無法遮掩,但不到200斤的中型豬和小豬,“就可能扔到垃圾屋去,或者思想不好的就偷偷丟掉”。一位于姓養殖戶說。
隨著媒體蜂涌而至,竹林村臨時在垃圾屋旁建了一個嶄新的專用投放點,將約定俗成的做法“正規化”了。
竹林村從來沒有真正對亂扔死豬的行為進行處理,“圖方便”就成為當地拋豬入河的理由之一。
嘉興市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水網密布,僅竹林村范圍內的河道長度就有36公里。竹林村是占地面積8.72平方公里的大村,設了七個垃圾屋,與房前屋后隨處可見的水面相比,扔到垃圾屋也“有欠便利”。
3月17日一天,竹林村的一位收集員就回收了30多頭死豬。根據南湖區人民政府辦公室印發的《病死畜禽收集與處理運行管理辦法》規定,無害化收集處理人員的報酬根據其收集處理量的多少由區、鎮、村三級共同承擔。“不允許他們向養殖戶收費”。新豐鎮分管農業的副鎮長黃軍介紹,該鎮下屬各村收集員的工資一般為1500元-2000元不等。但上述于姓養殖戶卻表示,收集員上門回收他兩頭能繁母豬(產仔母豬)的死尸時,收了20元“辛苦費”。對此,黃軍稱上門拉能繁母豬尸體確實要收費。“因為豬太大了,有的村里專用收集車裝不下,要跟豬糞處理中心借鏟車,這個是鏟車費。”借一次鏟車,需20元到80元不等。
在新豐鎮做生豬經紀人的江山(化名)則稱,收集員在設置之初,“免費”了一兩個月。之后因為死豬太多,干活太累太臟,收集員上門拉豬就要收“辛苦費”了。“今年開年豬價不好,農戶本來就在虧錢,死了豬時心情更不好,能愿意出這幾十元錢(拉死豬)?一腳踹下河去好了。”
死因
“漂流豬”事件發生后,從嘉興市分管副市長,到當地養殖戶,均堅稱當地動物疫情未見異常。與之相矛盾的是, 3月1日,嘉興市畜牧獸醫局對待宰活豬價格急劇下降的原因,卻分析稱,“受當前嚴峻的疫情影響,一些養殖戶出現恐慌心理,造成集中拋售。”
農業部公布的數據顯示,上海抽檢的20套樣品中,檢出13份豬圓環病毒陽性;浙江在嘉興采集的36份死豬病料樣中,檢出16份圓環病毒陽性、7份流行性腹瀉陽性。其中,豬圓環病毒病屬于國家規定的二類動物疫病,即“可能造成重大經濟損失,需要采取嚴格控制、撲滅等措施,防止擴散的”動物疫病。
對此,農業部首席獸醫師于康震稱,前述兩種病毒引起的都是豬常見病,未檢出生豬疫病病源,“當地沒有發生生豬重大動物疫病和人畜共患病”。
不過,他同時補充:“去冬今春,當地雨雪寒潮天氣多,氣溫變化大,導致仔豬抵抗力下降,圓環病毒感染和腹瀉等常見病引起死亡率較往年偏高。”
此外,嘉興生豬飼養量大,散養比例高,也導致當地生豬死亡淘汰數量相對較大。據嘉興市畜牧獸醫局副局長蔣皓介紹,生豬養殖死亡率正常范圍為3%左右。但“養殖大戶”新豐鎮的實際死亡率在10%左右。
高死亡率與目前生豬養殖密度過大、衛生條件較差不無關系。中國農業科學院畜牧獸醫研究所研究員李剛介紹,一般科學的養豬場,100斤的豬平均每頭需1平方米空間,“外面還有運動場,有一定的活動空間”。能繁母豬和授精公豬需要的空間更大,前者至少2平方米,后者則要5平方米至10平方米。
然而,在嘉興一般養殖戶家中,一頭130斤以上的豬,方能占據1平方米,100斤左右的豬養殖密度高峰時可能接近每平方米兩頭的水平。能繁母豬和授精公豬的活動空間,亦低于標準。“空氣濕度還有衛生條件(下降),接觸頻率提高,(豬)就容易發病。”李剛說。
為了應對生豬定點屠宰前的檢疫,新豐鎮畜牧獸醫站每天都要派出五名獸醫師到鎮動物衛生監督站,這導致獸醫師緊缺,因此活豬出欄前的快速檢測,就只能在各村聘用“協管員”來做。按南湖區畜牧獸醫局的要求,“協管員”接受崗前培訓即可,不要求具備執業獸醫資質。
因為養殖戶太多,獸醫不易請到。農戶一般都是自己給豬看病。除了接受豬瘟、口蹄疫、藍耳病三種強制免疫外,有的養殖戶還會給豬“補打”疫苗。即注射疫苗時,按照用藥標準的1.5倍或2倍劑量注射。一旦發現豬有染病征兆,養殖戶就會立即給豬加量喂藥。這樣的做法,并不限于嘉興一地。江西的一位獸醫也稱,現在獸藥泛濫,“養殖戶都是超量添加。應該加1公斤的,有可能加到2公斤”。另外,豬飼料中也有抗生素添加劑。
新豐鎮畜牧獸醫站站長徐永勇介紹,獸醫站的主要工作,除了對仔豬進行強制免疫外,就是根據不同季節進行查漏補缺,“如果抵抗力不夠的,就要修改免疫方案”。至于疫情監控等,則主要靠“目測”。
綜合因素之下,疫情監控實際上難以完全到位。
“喪葬費”
根據農業部、財政部聯合下發的文件,“年出欄生豬50頭以上”的“規模化養殖場”,在養殖環節病死豬無害化處理費用,每頭補助80元,由中央和地方財政共同負擔。
然而,記者在嘉興市調查發現,達到補助標準的養殖戶沒有聽說過這筆錢,亦未見當地公布相關補助的發放形式和方法。黃軍解釋稱,這項補助去年6月才開始,已經用于補貼各村的無害化處理費用了。“如果年出欄50頭以上的養殖戶自建無害化處理池,這80元就給他了。”
難以拿到手的無害化處理補助,對于占比九成的一般養殖戶沒有吸引力。真正能激勵他們不亂扔死豬的,是與無害化處理掛鉤的保險賠付程序。
隨著多年推廣,新豐鎮約有90%的存欄母豬投保了能繁母豬險。辦理這樣一份保險,需要投入保費60元/頭,其中農戶只需要支付6元,其余則由各級地方財政補助。一旦參保母豬死亡,養殖戶將獲得1000元/頭的保險金。
年初,前述于姓養殖戶的兩頭能繁母豬死亡。根據規定,他進行了以下程序:首先通知保險公司拍照取證,之后打電話通知收集員將死豬拉到處理池;再由收集員通知村委會在養殖戶的保險單上蓋一個“無害化已處理”章,然后將這張保險單拿到獸醫站蓋章,由獸醫站通知保險公司賠付。“這個章不敲,保險公司就不會劃錢給我。是為了防止有人不老實,亂扔豬。” 于姓養殖戶說。不過,以上保險也僅僅可以減少能繁母豬被亂扔的現象。
同樣可能起到約束作用的,還有育肥豬保險,但這一保險的門檻就高了許多。根據財政部今年2月的最新通知,育肥豬保險地方財政至少補貼30%。東部地區的地方財政實際補貼幅度提升至40%。但在嘉興地區,這一險種仍以商業保險的形式存在,并且設置了生豬存欄量500頭以上的高門檻。據陳云華所知,整個竹林村只有三家養殖戶能滿足這一條件。
死豬拿不到補貼得不到保險,叫人來拉走又得收“辛苦費”,村民就覺得不如一拋了之。去年受雇于各村的“清潔隊”,在新豐全鎮撈出死豬約3000頭。“漂流豬”事件發生后,嘉興出動53377人次組織大規模打撈,一周后稱撈出死豬3601頭。
黑市
鄰上海松江的嘉善縣姚莊、西塘兩鎮,也設有“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點”。3月16日,隸屬于姚莊鎮的處理點大門緊鎖,西塘鎮的處理池則塞得滿滿當當,死豬尸體橫亙于池口上方,無從投放的豬尸被亂扔在地上,臭氣熏天。
西塘鎮東匯畜糞處理中心,受縣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中心委托,負責在姚莊、西塘兩鎮收集死豬。其總經理馬金海透露,黃浦江“漂流豬”事件爆發后,叫他去拉死豬的養殖戶多了起來。
嘉興專職收集員制度真正開始運作,始自2012年11月,“之前有人專門買死豬,所以半年前河里沒有死豬”。江山說。此前死豬的收購價格是一頭200斤的豬約一二百元,50斤重的約幾十元。50斤以下的死豬則要“看運氣”。
從2009年起,嘉興市就開始了打擊病死豬交易及制售病死豬肉違法行為專項整治工作,由分管副市長牽頭,此后每年都發起一次專項整治。起初效果并不顯著,一是因為收死豬的人多,二是因為打擊力度不夠。“抓到了關系好罰個5000元、1萬元,關系不好罰幾萬元,都(和官員)有關系。”從事過獸醫工作的養殖戶靳玉(化名)稱。
直到2012年11月9日,一個販賣死豬肉千余噸的團伙被查處,三名主犯被判處無期徒刑。一個月后,給另一個販賣死豬肉團伙通風報信的嘉興平湖區畜牧獸醫局原副局長,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從事死豬肉生意的非法商販才有所震懾,紛紛轉行,結果養殖戶的死豬少了去處,收集員的工作驟增。
非法制售死豬肉,并不限于嘉興一地。前述江西獸醫就反映,他所在的地區,大量死豬肉都被賣進了肉聯廠進行深加工。“外面的肉餡、香腸里摻了死豬肉。不是全部,可能10%是死豬肉,吃不出來的。”靳玉說。
盡管死豬肉吃不出來,病毒通過高溫加熱也能殺滅,病死豬肉可能帶來的細菌病卻不可輕視。李剛解釋,“細菌會腐敗,產生細菌毒素,即使經過加熱也會對人造成損害。特別是肝臟、內臟這樣的排毒器官,毒素在此集聚,對愛好食用內臟的人造成危害。”
竹林村近年出欄生豬平均水平為11萬頭,按損耗率約10%計,每年的死豬數量為1.1萬頭。今年1月至3月中旬,全村無害化處理死豬數量約為1500頭。
然而,2012年一整年,前述東匯畜糞處理中心一共才處理了400多頭死豬。
后事
嘉興市的“無害化處理”,與理論上的“無害化處理”尚有差距。黃軍表示,死豬投入處理池后,加入燒堿,以使尸體迅速腐爛,然而,“藥物配比和用量沒有規定,多久放一次也沒有規定”。由于收集員并不具備獸醫資質,養殖戶自行投放的做法也令收集者難以辨別豬的死因,因此,《病害動物和病害動物產品生物安全處理規程(GB16548-2006)》,在現有機制下似乎難以執行。根據這項規定,病死或不明死因的動物,不但要焚毀或是掩埋處理,對執行掩埋地區域還要進行消毒等。
3月17日下午15時許,竹林村的兩位收集員冒雨開著三輪電瓶車將兩頭死豬運至處理池,并未采用密閉、不滲水的容器,也沒有在運抵之后進行消毒。在將死豬投入處理池后,亦未加入或噴灑任何消毒物質。但陳云華堅稱,收集員不定期地會對處理池區域噴灑消毒藥水。
直到“漂流豬”事件發生后的3月11日,嘉興市南湖區農業經濟局才下發了《南湖區病死畜禽無害化處理操作規范》,對運輸人員的防護和運輸方式等進行規范。這份文件對使用消毒液的劑量和配比也有了明確的規定。不過,截至記者發稿,相關規范還未實施。
早在2009年,環保部、農業部、商務部聯合檢查組,就曾專程赴嘉興督查畜禽養殖業污染整治和生豬屠宰行業環境保護工作。“當時河里真的很臟,主要是豬糞。”陳云華回憶。
前兩年,為了解決豬糞、豬尿污染,當地對養殖戶自用環保設施進行了一輪大力補助。其中沼氣、沼液池的建設成本為2500元至5000元不等,半數由地方財政進行補貼。絕大多數農戶都已在2012年之前完成了建設。改造豬糞溝的雨污分離工程也在這兩年展開,亦由財政補貼每戶500元。
自2010年,嘉興市開始病死動物的無害化處理工作,確定了“分散與集中處理相結合,簡單模式向工業化處理逐步過渡”的病死動物無害化處理原則。至今,全市已為無害化處理池投入經費1311.93萬元,共建成無害化處理池573座,總容積4.05萬立方米。
由于無害化處理池是封閉式的,并且臭味難忍,一般不會抽取池內的豬腐敗液體。因此,每個耗資5.5萬元至6萬元建成的處理池,僅能一次性使用。“一個池子的存放量在40噸左右,一頭豬要一年左右可以化掉,一年大概要用掉一個池子。”陳云華介紹。
這些一次性的無害化處理池,顯然難以滿足未來的需求。竹林村的七個處理池已接近裝滿,一個新的、更大的處理池正在興建。然而處理池的建設用地,一直困擾著村長陳云華,因為處理池的建設費用雖由上級財政負擔,土地費用卻需村里解決,而且農民們都不愿意在自家田地旁邊建這么一個“晦氣”的東西。
只是簡單地增加處理池,實非長久之計。根據嘉興市公布的數據,2012年全市共無害化處理死豬32.56萬頭。而嘉興全年的生豬飼養量是734萬頭。
嘉興南湖區計劃興建一個病死動物濕化法無害化處理中心,對全區的病死豬進行統一處理,這被視為上策。所謂濕化法,是指利用高壓飽和蒸汽,借助高溫、高壓將病原體完全殺滅的做法。經化制后的動物尸體可熬成工業用油,同時產生的骨頭等其他殘渣則能做成有機肥料。該項目總投資預計為1635萬元,計劃2014年建成。
然而,這樣一個無害化處理中心,既要遠離養殖場防止疫病傳播,又要盡量靠近養殖密集區降低轉運成本,選址并非易事。加上用地指標緊張、周邊居民反對等原因,目前這個處理中心,還只是停留在設計階段。(綜合財經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