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江幾變“死江”,而同處粵東地區的韓江仍“水清如許”。從梅州到汕頭,韓江兩岸居民至今飲用著水質為一類的韓江水。韓江所流經的流域多為山區,所受工業污染較為輕微。這是這條江河至今仍然能保持底色的重要原因。
在經濟至上的年代,GDP跑得稍慢的韓江流域,江水卻保持了清澈,獲得了喘息的歷史機遇。而韓江流域管理局的成立,邁出了探索流域管理水資源的重要一步。
但是,“水清如許”的韓江美麗背后并非沒有隱憂——
上游豬場的瘋狂
2001年起,橫跨閩粵的象洞河上游沿岸豬場勃興,養殖及生活廢水被直排入水庫,韓江上游的多寶水庫開始出現“富營養化”趨勢。2007年,多寶水庫曾發生大面積死魚事件,損失魚類10萬多斤。
多寶水庫是韓江上游較為大型的一座水庫。位于蕉嶺北礤鎮多寶村,庫尾與福建省上杭縣象洞鄉交界,集水面積68萬m2
,上游主要有福建省武平縣象洞鎮,為中型水庫,總庫容2260萬m3,興利庫容903萬m3,死庫容35萬m3。水庫齊防洪、發電、灌溉等功能于一身。它的上游來水,主要是象洞河。
2009年6月11日上午11時,記者來到多寶水庫。清風吹不起一潭死水,在大壩四周的犄角旮旯,放眼望去,皆是成片的水浮蓮。而這種景象在多寶水庫的上游更為嚴重,成片的水浮蓮像一塊綠毯鋪在水面,水體呈現出觸目驚心的綠色。
每年6月,本是多寶水庫的豐水期。而呈現記者眼前的卻是污濁的黑色,散發出陣陣惡臭。
“特別是夏天,一陣風吹過,我們坐在院子里就能聞到從水庫傳來的惡臭。”多寶水庫管理處副主任溫小靜告訴記者,8年前的多寶水庫,還是一片藍瑩瑩的潔凈。
大面積水浮蓮的出現,是多寶水庫已經“富營養化”的清晰信號。
長期關注韓江的嘉應學院唐兆民博士的研究表明,多寶水庫及上游閩粵省界水質已受到嚴重污染,非汛期達到超V類水體,屬于“異常富營養化”。
當地人告訴記者,分別在2005年和2007年,多寶水庫曾發生大面積的死魚事件。
“三五天不出太陽,水里沒有氧氣,大頭魚就死了,漂浮在水面,臭死了。”一承包養魚的個體戶傷心地回憶。多寶水庫死魚的數量,在最為嚴重的2007年,達到10萬多斤。這一切,皆是豬惹的禍。
2001年起,伴隨著象洞河上游、沿岸豬場的崛起,多寶水庫開始逐步遭受水污染之困。
“我們現在是利用豬尿發電。”溫小靜自嘲說。
6月上旬,記者從蕉嶺縣城出發馳往多寶水庫的崎嶇山路間,不時能看到滿載生豬的大小卡車伴隨著一陣風的臭味駛過。記者沿河而上,對當地的養豬狀況進行了調查。
就在距多寶水庫大壩位置僅幾百米的地方,記者發現了一個典型的排污口———一條散發著惡臭的黑色小水溝。它的一頭連著幾十頭豬的豬棚,另一頭就是水庫。甚至不需要掩蓋或者隱藏,豬屎豬尿就這樣直接排進了多寶水庫。
而這樣的暗溝,在多寶水庫的上游,數不勝數。在廣東省與福建省交界的地方,記者目睹了一家中型豬場排出的污流。黑色的水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氣,橫溢的污水像是脫韁的野馬,肆意狂奔。
“每條山溝的水都被豬吃了。”一位熟悉情況的當地居民告訴記者。在采訪中,記者還偶遇一位從事販賣飼料生意的當地人郭儀謙。
這個了解個中情況的飼料販子向記者說,南礤鎮90%的農戶養豬,每家每戶的豬存欄數有數十頭,一天要吃掉大量飼料。郭儀謙的營生,就是每天從福建武平縣的飼料廠進飼料,再販賣給沿途的養豬農戶,“一天就要送兩趟”。
根據唐兆民博士的調查,從象洞鄉到武平河兩岸養豬場分布相當密集,數量相當驚人,并且私人家庭式養豬幾乎家家戶戶都有。
據有關部門統計,多寶水庫上游的福建省武平縣象洞鎮1.6萬人基本為農村人口,全鄉目前大約養殖2萬-3萬頭豬。這個幾無工業的鄉鎮,規劃的專用養殖區,至今沒有建設。生活污水也直接流入河中。
“多寶水庫及上游閩粵省界水質已受到嚴重污染,最主要的污染源是位于閩粵省界較多養豬場產生的點污染源,象洞鄉生活污水未經處理直接排放及隨意處置的垃圾場、農村居民零散養殖等也對水質造成了不小的污染。”唐兆民博士說。
“心里明白,卻管不了”
許多專家學者,都不約而同地將韓江的潛在危險指向上游。但治水責任和權限“諸侯割據”,相互間缺乏協調和銜接,造成了污染的失控和治理的失效。身處下游的人,對上游的問題往往“心有余,力不足”。
“牽涉到兩個省的協調,確實比較頭疼。”在采訪中,一位環保官員如此感嘆。
這名官員透露說,他們也曾赴福建省武平縣進行過協商,當地政府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也曾收到一定效果,水質也一度有一定的好轉,但問題的桎梏沒有根本解除。
不僅僅是多寶水庫,距離它不遠的長潭水庫同樣遭遇著來自上游的威脅。
2009年1月份,長潭水庫藍藻大面積爆發,“差不多接近太湖的指數了”。藍藻的爆發,被普遍認為是湖泊衰老的重要指征。
“只能加強監測,及時通報。”接受本報記者采訪的上述環保官員無奈地稱。
這幾乎是每一條跨流域河流都曾經、現在、將來都要面對的問題。有關專家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目前我國的水管理體制嚴重違背了水的屬性,是一種典型的“九龍治水”。與水相關的各部門都對水有一定的管理責任和權限,但各自為政,條塊分割,地域分割,相互之間缺乏協調和銜接,造成了污染的失控和治理的失效。
“水利不上岸,環保不下河。”一位環保官員形象地比喻。
許多專家學者———包括韓江流域環保系統人士不約而同地都將韓江的潛在危險指向上游。
而身處下游的人心里很明白,上游的問題他們大多時候“心里明白,卻管不了”。
成立于2001年10月的廣東省韓江流域管理局即是此種考量下的產物。它被賦予對省內韓江流域實施水資源統一管理的職責。作為廣東省第一個成立的流域局,韓江流域管理局亦被賦予先行先試、探索流域管理水資源立法的道路。
2008年9月26日,《廣東省東江、西江、北江、韓江流域水資源管理條例》通過省人大立法正式實施。這個條例被環保界評價為廣東流域水資源統一規劃、配置、調度和保護奠定了法制基礎的標志性文件。鮮為人知的是,這紙條例即是以《韓江條例》為藍本,充實修訂而成。
《條例》的出臺,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此前管水的水利部門“師出無名”的尷尬。
“流域管理與行政區域管理是水資源統一管理的兩個方面。”韓江流域管理局副局長孔慶雨說,在實際開展工作中,“流域管理更多的是要發揮流域代言人的權威性、超脫性與中立性。”
“有時候,也充當和事佬的角色。”孔慶雨笑著說。
盡管作為省水利廳派出的正處級事業單位韓江流域管理局,是負責對省內韓江流域實施水資源統一管理的機構。然而,由于不具有處罰權,亦很難“超脫”,對約束力在“諸侯割據”面前有時還顯得“心有余,力不足”,對地方政府的“陽奉陰違”時常也無可奈何。
面對省際協調的難題,孔慶雨副局長坦言,除了上報珠江水利委員會和水利廳,韓江流域管理局亦很難有作為。
“建立一條綠色韓江,僅靠水利部門一家,是很難解決問題的。”孔慶雨副局長說,目前,韓江流域各市各部門之前的協調機制尚在進一步的探索之中。顯然,基礎性的社會組織以及運行方式的相應轉變,乃是一個漫長的蛻變過程。
民間的力量與熱情亦被調動起來。出于命運共同體的考量,由汕頭、潮州、梅州三市的17家供水企業參與的水質監測預警體系,試圖打通民間的溝通渠道———只需上網登錄預警平臺,整個河流的原水水質的基本狀況均可以掌握。無論韓江哪里發生了什么等級的污染事件,下游任何一個河流段,在半小時后即可獲悉。一旦發生突發性水質污染,可實時發出預警,從而避免水質事故的發生。
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以往上下游各地水司之間,通過打電話來協商的傳統方式。
“能否建立生態補償機制,以補償上游為保護環境作出的犧牲?”記者問。
“比較復雜,是汕頭補償潮州呢,還是潮州補償梅州呢?”采訪中,一位環保局官員這樣反問。
一座水利樞紐的現實與夢想
而韓江流域因多為山區,其下游河床又高于地面成為“懸河”,客觀上使得污水很難直排韓江。這是韓江幾十年來受污染較為輕微的重要原因。但由于榕江、練江污染嚴重,韓江需以一江之力,供養粵東1300萬人口。
潮州供水樞紐工程,被視作是實施韓江下游及三角洲地區水資源統一調配、解決當地人民群眾生活用水和工農業生產用水的關鍵性工程,被譽為“潮汕人民生命線工程”。
這是一座水利樞紐的夢想,亦是潮汕地區面對現實作出的選擇。
潮汕地區是韓、榕、練三江出海口,但目前榕江、練江污染嚴重,情勢不容樂觀,練江汕頭段水質更是為劣Ⅴ類。這意味著,韓江,要憑借一江之力,供給生于斯、長于斯的粵東
1300萬人的生活、生產用水。這條同樣被稱為“母親河”的江河水,甚至還要惠及需跨流域引韓供水的地區。因此,韓江亦被稱作是潮汕地區的“生命水”、“經濟水”和“戰略水”。
中國缺水的四種主要表現———時間性、地區性、工程性和水質性缺水,潮汕地區全部具備。“上個世紀末起,韓江下游及三角洲地區水資源調配矛盾日益突出,工程性缺水、水質性缺水、水源性缺水等問題日益嚴重。”官方文獻中如是說。
事實上,韓江三角洲西部地區榕江(含楓江)和練江的嚴重污染所導致的水質性缺水,加重了跨流域引韓供水的壓力,加劇了水資源的供需矛盾。
“如果韓江一旦污染了,整個汕頭、潮州將會出現大面積的水荒、水危機。”孔慶雨說,韓江水是目前潮汕地區“唯一的水源”。
6月上旬,本報記者從位于大浦縣的三合壩出發,溯江而下,走馬韓江。一些清晰的字眼總是會冒出腦海來形容這條江,諸如“清澈”、“碧玉”等等。記者在三合壩(記者注:三江匯合之所,北源汀江出福建西南寧化縣西南部武夷山,南流至廣東省大埔縣三河壩匯南源梅江后始稱韓江)寫道,采砂船轟鳴地駛過碧波的江面,河水清澈見底,鳥鳴其間。在三合鎮上,臨街餐館以味美肉鮮的韓江魚作為招徠顧客的招牌,這一切,都是拜韓江所賜。
大多時候,目之所及,皆是青山綠水。梅州環保官員頗為自豪地說,“我們交給潮州的水是一類水”;潮州的環保官員同樣帶著驕傲的口吻說,“我們交給汕頭的水是一類水”。
一個事實是,韓江所流經的流域多為山區,在過去幾十年地方經濟以GDP為標尺的年代,韓江受污染較為輕微。這是這條江保持底色的重要原因。而在其中下游,韓江是一條名副其實的“懸河”———受地勢影響,韓江的河床高于地面,客觀上使得污水很難直排韓江。
但這客觀優勢,隨時面臨著威脅。采訪中,許多環保系統官員都向記者表達了產業轉移或將帶來污染企業轉移的擔憂。
同一片土地之上,榕江和練江的污染事實刺痛了潮汕。與同是流經這片土地的江河不同,韓江治理走了一條摒棄“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子。在工廠尚未密布的歷史時期,韓江已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危及生存的切膚之痛,也更容易凝聚成保護母親河的共識。
在“同飲韓江水”的感召之下,自2005年肇始的韓江徒步節,已歷時4屆,參加歷屆韓江徒步節的人數已超萬人。這個大規模群眾性運動開展的初衷,即旨在發動和組織群眾以獨特的沿韓江徒步形式,喚起和激發韓江兩岸群眾關注韓江水資源、保護韓江母親河的熱忱。
或許,這正在艱難地完成對公眾的環保啟蒙。
潮州環保局局長羅文甲告訴記者,21世紀以來,潮州嚴格控制在韓江兩岸建企業建廠。一些臨河的小工業區、居民住宅陸續搬遷。為此,潮州先后拿出近4個多億。
6月12日下午,本報記者來到潮州水利樞紐工程壩址。記者看到,寬闊的江面上,波光粼粼。盡管無法憑肉眼判斷水質是否受到污染,但水質依然比較清澈。這座大壩,在西溪、北溪的分叉口,穩穩地將上游來水“收入囊中”。
這座大壩,開建于2002年,總投資為14.49億,并于4年后的2006年9月基本建成。
夕陽西下時分,記者驅車往大壩上游行走,在潮州市區的淺水區,隨處可見下水游泳的大人和孩童。當地人告訴記者,自從大壩建成后,到韓江游泳已經成為韓江潮州段的一道風景。
此情此景,在工廠如云的珠三角,同樣是河流哺育的地方,已經很難尋找到蹤跡。
(感謝嘉應學院唐兆民博士對采訪提供的幫助)
■韓江檔案
廣東省第二大河。唐稱惡溪,后紀念韓愈,改稱韓江。北源汀江出福建西南寧化縣西南部武夷山,南流至廣東省大埔縣三河壩匯南源梅江后始稱韓江。南流到潮州以下河道分岔進入韓江三角洲,在澄海縣境和汕頭市區分別注入南海。長410公里。韓江是潮(州)汕(頭)、興(始)梅(縣)與福建長汀的重要聯系水道。
■治水策論
依水性重水情 韓江定能繼續“水清如許”
走馬韓江之前,我剛剛目睹了一條“死江”的慘狀———因練江污染,4位官員上電視臺集體道歉,我趕赴普寧采訪背后的故事。
清澈的韓江、失去自凈能力的練江,幾乎是采訪數日間,縈繞在我腦海的謎團。視覺的反差、迥然不同的江河命運故事、環保生態、經濟,對這些基本問題的追問和尋找,似乎在我的腦海中,對文明的困惑以及精神的反思有了些許的答案。
這也是我們組織“廣東江河水”調研的初衷之一。在首輪地方GDP賽跑中,珠三角無疑是贏家。但同時,面對著已經深入到現實生活中的環境危機,已經觸碰到我們憂患的神經。正是這種焦灼和憂患,促使我們的身體力行。
練江與韓江,兩條江河,兩種命運,告訴我韓江的“個性”———與同是流經潮汕地區的其他江河不同,韓江治理走了一條摒棄“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子。
客觀層面,GDP跑得稍慢的韓江流域,獲得了喘息的時機。
令人欣喜的是,無論是官方層面,還是民間層面。出于保護母親河的同一個初衷,傳統的治理江河的思路以及基礎的運行方式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革,這些變革,無一不指向更加按照水的性情、水的規律來治理江河。
事實上,在治理江河的理念和思路上,韓江在很多方面,已經成為一種示范。
摸清水底,算清水賬,理順那些不怎么順暢,也不盡怎么合理的體制、機制,這是治理韓江的部門正在努力的探索。
盡管我們知道,這種探索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漫長過程。但這種環保的公眾啟蒙,發軔于民間,作用于官方,相信力量也更為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