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鋪天蓋地的公眾質疑,這家似乎只擅長和雞打交道的涉農企業,顯然陷入了越辯越錯的公關困境。2012年年末,記者趕赴山西永濟,幾經曲折,粟海終于開口。這也是危機中粟海接受的第一家媒體深度采訪。
朱蘇海的眼淚
在一個事件中,真相是由不同的人構成的,而人永遠是最難還原的。
在這個節骨眼,誰想要采訪粟海都不容易。
“肯德基、德克士餐廳的雞肉,從飼養到端上餐桌竟然只要45天,飼料能毒死蒼蠅”,這條消息引發了輿論的軒然大波。粟海正是肯德基和德克士的雞肉供應商之一——數以萬計消費者的爭議、謾罵將其置于了風暴中心。顯然,這又是一次大眾針對食品安全問題頻發的情緒爆發。
2012年12月5日記者趕到了粟海,而此前兩天,公司剛解雇了一名保衛。原因是他排查不嚴,誤將一名記者放入廠區。所以新上任的保衛在得知記者的身份后,原本友善和睦的臉立馬變得難看拘謹起來。他反復叮囑記者:在楊總(粟海經營部部長楊毓鋒)來接你前,千萬不要私自進去。不過幾天前,這里還是廠門大開——“速成雞”事件后,粟海官網掛出的聲明,歡迎各界媒體的采訪監督。
粟海與媒體間的拉鋸由此開始。媒體質疑為什么飼料間有工業鹽,粟海立馬解釋那不是飼料間而是檢測室;媒體質疑為什么有農戶說不吃粟海養殖的雞,粟海喊冤,公司有規定農戶不能在雞舍附近宰雞吃雞,怕污染環境;媒體說檢測為什么是抽檢,怎么不全檢,粟海說我……最后,粟海發現自己說多錯多,干脆推掉所有媒體記者的采訪要求,“反正沒有人認真聽,都是想過來挖一些猛料回去”。
一個細節似乎能讓人理解粟海的這種轉變。
在集團門外等待楊毓鋒的過程中,粟海大門深處,徐徐走出一個身影。由于之前準備采訪,記者對此人形象再熟悉不過,他就是集團董事長朱蘇海。朱蘇海走到大門處站定,最近時,離記者不過十步。也許是看出記者打算走上前去的心思,幾個保衛表現緊張,除了口頭告誡“不要去打擾朱總”以外,還分方位站著將記者圍在中心。
朱的雙眼有些腫脹。時至今日,無論“速成雞”真相如何,帶給粟海的影響已無可挽回。他站在記者不遠處,等的人很快來了,是從銀行里來的。“事情出了以后,銀行的人也擔心啊,萬一真的……是吧?”永濟市宣傳部工作人員跟記者如此解釋銀行的來意。
朱蘇海一開口寒暄,就可以明顯聽見他的嗓子已經啞了。后來在跟永濟市宣傳部工作人員聊起這一細節時,對方告訴記者,11月23日事件爆發時,朱還在海南,得到消息后連夜趕回山西,忙碌至今。就在記者見到他的前一天,朱蘇海在接受央視和新華社采訪時大哭。他告訴當時來訪的記者,之前粟海表現出極大誠意,廣開大門允許各家媒體實地采訪。卻不曾想,開放的態度換來的是誤解與質疑的不減反增。
記者也想挖“猛料”,但不止于流言,而是想從流言出發,找到更多問題的答案。諸如,作為供應商,粟海與超級企業肯德基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它擁有多大話語權?賺了多少錢?這家企業到底冤不冤?
經過艱難的溝通,粟海終于愿意在此“非常時期”接受專訪。由于擔心采訪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語言沖突,記者事先向負責接待的楊毓鋒“打預防針”。
楊答復:你盡管問。但有一點,不要斷章取義,有些問題真要說清楚是很復雜的。兩難選擇
企業在檢疫中的話語權有多大?檢測與增收矛盾?
長久以來,由于食品安全問題頻發,外界對食品加工企業都存在一個疑問:一個食用產品是否安全,究竟誰說了算,這當中,企業能左右的成分有多少?
其次,在企業內部,檢測部門往往被歸為成本部門,那可否理解為檢測與增收之間是矛盾關系?這是否會打擊企業的自檢積極性,進而倒逼企業放松檢測,成為食品安全問題頻發的原因之一?
“速成雞”事件是一個契機,讓我們得以走近粟海這樣一個典型企業。通過梳理它的檢測鏈條,管中窺豹地解讀整個檢測群像。
通常來說,一只粟海散養雞從農戶手里到最終進入加工車間,至少要經過三次檢測。第一次檢測時,
肉雞還在農戶雞舍里,肉雞成長至45天左右,農戶停止喂食抗生素一周之后。按規定,粟海派遣的檢測員須進入農戶雞舍親自抓雞,而非農戶指定。粟海檢測的主要項目為有無藥物殘留。如果合格,粟海就通知農戶盡快進行第二次檢測,若檢測不合格,粟海則推遲對該農戶肉雞的收購,待估計藥殘代謝之后,再做檢測,直到達標。
第二次檢測是農戶所在地的防疫站抽檢。在通過粟海自檢之后,粟海會和農戶約定一個收購日期,在那之前,農戶需要自己聯系當地防疫站上門檢疫。到收購那天,粟海的工作人員須看到檢疫證才開始點數、裝車,運往粟海。
等到了廠區,進加工車間前,由市里畜牧局的駐廠檢疫員開始第三次抽檢。三次抽檢中,任意一次抽檢不合格肉雞都將不被允許進入加工車間。
除此之外,產品加工完成進入市場前,或許還有各渠道商的第四次檢測。比如進超市的,超市會組織人檢驗,其中又以肯德基等超級客戶渠道的檢驗最為嚴苛。據楊毓鋒介紹,肯德基在決定以粟海為其供貨商前,不僅對最后的產品要求嚴格,甚至對粟海廠區的自有養殖基地的軟硬件及管理水平都做過評估。
如果真如楊毓鋒所說,并且每次檢測都獨立、嚴格地執行,那就可以下結論說企業在檢測中的話語權并不算大——不僅對第二、三次官方檢疫沒有左右能力,連第四次對渠道商的檢測判斷也構不成干涉。然而就算“影響”如此有限,楊毓鋒說,粟海每年用在檢測方面的投入在五百萬元以上,“與最后的利潤相比,算相當舍得”。
這似乎跟我們平常的認識相左,更多時候,作為消費者的我們更關心的不是檢測投入太多會不會影響企業收入,而是檢測投入有限,能不能保證產品全部的安全。在“速成雞”事件發生后,外界對粟海的質疑之一就是,雖說有至少三次檢測(如果每一次都嚴格執行),但每一次都只是抽檢,抽檢合格能代表全部合格嗎?
對此,楊毓鋒感到無奈。他跟記者解釋,目前基本上所有規模化生產企業的檢疫檢測,都只是一個不完全概括的過程。每一只雞都檢測當然是完美狀態,但對企業經營而言,那不現實。
那是不是對企業而言,高規格的檢測就是弊大于利呢?卻又未必。曾經有位常年從事產品制造的企業老板對記者總結,判斷企業客源優劣的一個粗淺方法,就是去看他的檢測投入:一般檢測投入越高的,客源層級越高。其背后的意義是,當高質量作為一種甩開對手的附加值存在時,優質客戶往往會送上門來。
從這個層面上說,檢測與增收不是必然矛盾的。楊毓鋒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當初肯德基、德克士決定與粟海合作時,粟海在檢測方面的規劃和投入是納入了對方的篩選標準的。
如是,檢測對企業雖看上去是成本,但這樣的投入又的確能給企業帶來效益。被捆綁的企業命運
養殖為什么不賺錢,與散養形式有關?還是跟太依賴超級客戶有關?
關于粟海,有一件事很有意思:無論是在網上搜索關鍵詞粟海集團,還是詢問當地百姓,大家對其唯一的印象都是“養殖”。毋庸置疑,養殖為粟海贏得了社會名聲。散布于山西、陜西、河南的2000戶散養合作戶,為企業建立了廣泛的規模效應。
但楊毓鋒卻透露,粟海的盈利并不在此,有時養殖甚至是集團需要填賬的板塊。“比如今年,肯定就賺不了。首先今年全年肉雞的市場行情低迷,再加之‘速成雞’傳聞的影響,雖然現在還沒反映在銷售上,但肯定是有影響的。”
除了養殖,粟海不為人熟知的板塊有房地產、酒店、咨詢公司和鋁業制造。其中鋁業是集團的最大盈利點,董事長朱蘇海曾不止一次在員工大會上表示,“粟海要以工業反哺農業”。
粟海的養殖為什么不賺錢?對此外界有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是一直以來,粟海養殖都是“基地+散養”結合的養殖形式,其中散養占比大于自養,是否是這種松散的養殖形式拖累了營收?
楊毓鋒沒有正面給出回答,不過他說,從粟海與農戶簽訂的散養合同來看,的確是更有利于農戶。粟海與農戶的合作關系,簡單來說,就是以“龍頭”為紐帶。“龍頭”的意思是根據地域區隔與親疏遠近,粟海將農戶分布區化成若干個區,每個區選出一個“龍頭”,一個“龍頭”手下帶100來個農戶。
面對粟海時,“龍頭”代表農戶,像簽訂合同時“龍頭”會就合同中的收購價格與日期,與粟海討論。面對農戶時,“龍頭”又可代表粟海,比如“龍頭”甚至有權力決定,粟海與這個農戶合作,不與那個農戶合作,而這個取舍標準則跟農戶對粟海的“忠誠度”有關。
之所以這樣擬定,是因為粟海清楚,一旦農戶不忠誠,粟海與農戶簽訂的合同只能是利于農戶的。舉個簡單的例子,當粟海與農戶簽訂合同時,肉雞的市場價格是5元/500g,那合同上收購價就寫5元/500g。肉雞從幼苗到可以收購,中間有大約一個半月時間。在此期間,如果肉雞市場價走低,收購時市場價格為4元/500g,但由于合同規定,粟海還是要以5元/500g的價格進行收購,這時農戶就樂得賣給粟海,因為此時賣給市場上任何一人也高不過這個價格。而粟海明知道不劃算,卻還是要收,一則合同白紙黑字,二來有了信用,才有農戶愿再跟你合作。
如果收購時肉雞市場價格漲到6元/500g呢?粟海以5元/500g的價格收回當然合算,但一些不“忠誠”的農戶可以選擇不按照合同把雞賣給粟海,而是賣往市場,雞說到底還在農戶手里,即使違約,粟海也拿農戶沒辦法,畢竟農戶不跟粟海合作還有很多選擇。于是,在選擇合作農戶時,除了會考察農戶的雞舍、管理水平等業務能力之外,還會全權交由“龍頭”挑選品格更實誠的農戶合作,以降低企業總是高買低賣的損失。
除此之外,從2008年開始,粟海擴建了自養基地,力爭將價格主動權逐漸回歸自己手中。到今年,自養與散養的產出比為4比6,散養農戶數也有前幾年的6000多戶銳減到今年的2000多戶。
至于第二種觀點,則是“這家企業跟太依賴肯德基等超級客戶”有關。
目前,粟海肉雞產品主要有三個品類,即凍品、鮮品和熟食產品。其中,凍品與鮮品都屬于初級加工。盡管熟食產品有一定的工藝,有附加值,但其目前在整個產品構成中的比例很小,還在起步階段,僅推出幾個嘗試性的單品。
粟海與肯德基、德克士合作的主要是初級產品中的凍品。具體合作方式是,肯德基在每一季度開始前與粟海簽訂采購指標,但指標只是個參考,具體購貨數量會在訂購中調整。但本質上,這樣的采購合同也是有利于對方的,比如,粟海按照指標備貨,但客戶卻可以選擇買或不買。
由此可見,粟海養殖不賺錢的原因歸結起來,似乎暗合了目前國內大多數加工制造企業的通病:產品過分初級化、買方市場、對市場價格波動的預警與適應能力不強——產業鏈亟待升級。對此楊毓鋒說,未來,他們的計劃是將熟食與深加工產品的占比做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我們不知道如何應付媒體”
老派企業與社會化媒體之間,鴻溝難填?
話題再回到“速成雞”事件。事件炒熱的一周內,粟海對外作出的反應,總結起來就是“三條消息”與“兩條微博”。
11月24日中午12點29分,粟海在新浪網開通自己的微博,到今天總共發布過兩條信息:第一條是24日中午,微博解釋所選白羽雞種45天為正常生長周期,結尾寫“歡迎社會各界媒體的監督”。第二條發布稍晚,已經在27日,內容是官網的兩篇文章和央視播報速成雞合理性的畫面截圖。官網的三篇文章都在24日發出,題目分別是《現代雞生長速度快的奧秘》,《吳邦國委員長親臨我司視察》以及前文所述歡迎記者前往采訪的“聲明”。
無論從數據和反應靈敏度上,粟海都顯得“不諳世事”。這也已經不是《商界》第一次探討類似事例,即玩不轉網絡的老派生意人在面對社會化媒體,如微博、論壇的輿論風暴包圍時,他們總是茫然無知,繼而無所適從。
平心而論,這次粟海的公關算是比較及時和開明的。在事件出現到之后的一周內,粟海接納了大多數媒體的采訪,包括讓記者進入原料車間、飼料車間實地觀察,不曾想報道結果與他們想象的大相徑庭,以致將“大門”緊閉,提防所有記者。
采訪中,談話一度進入“敏感區域”,記者問楊毓鋒:“因為漏放了一個記者,就要開除保衛,你們擔心記者發現什么嗎?”
“擔心誤解更大,”說這話時,楊毓鋒小幅度地欠了個身,連日來因為頻繁應對媒體,他也心力交瘁,“之前有一個暗訪的記者偷偷去到我們的作業區,看到桌上擺了一些器材和藥液,回去之后寫說我們的飼料裝配間里有很多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是化學藥液。說這樣的東西竟然添進飼料里,但其實我們看了記者拍的圖片,那不是飼料間,是檢疫室,藥液是用于檢疫的。”
類似的抱怨也出現在董事長朱蘇海嘴里。他對前去采訪的記者說:“做養殖那么多年,我們可以對付各種病,卻不知道如何應付媒體。”
12月4日,山西省農業廳公布對粟海肉雞及飼料的調查結果,報告稱各項檢驗合格。對此,網絡上又掀起一陣“調查結果是否可信”的激辯。看樣子,輿論對于粟海的關注還將持續下去。楊毓鋒坦言,從好處想,因為“速成雞”,社會各界再次將目光轉向食品安全問題。在對粟海進行嚴格排查的過程中,媒體和有關部門也不忘重新審視整個食品加工行業,一些經確認的問題企業,在這次風暴中已經遭到了查處。
而對于中國企業而言,“粟海危機”帶來的思考還有更多:產業價值鏈底端的企業如何主宰自己的命運?被捆綁在巨頭戰車上,又怎么去避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除了面對熟悉的客戶、熟悉的市場,一家企業還應該如何來取得陌生公眾的信任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