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沒有任何征兆,黃浦江上就浮起上萬只死豬,一時間我們不知道應該從哪個角度去關注這個事件。參考上海市政府公布的消息,我們得知不應該將之視為一起公共事件;而且不需要擔心食品安全,因為官方消息稱,豬的死因與疫情或禽流感病毒無關;也不需要考慮水源污染,因為專家認為這只不過相當于“游泳池里的幾只蒼蠅”。
我們也不能確定事件何時結束,官方說法是打撈工作已于3月24日基本結束,但直到4月初,上海水域中仍不時漂來死豬。盡管江上浮豬的畫面確實讓人印象深刻,但相信總歸能撈完,我們還是決定姑且擱置所有擔心,聽一聽那些做“豬”生意的人怎么說,看看這個行業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為此,本刊采訪了這個產業鏈上的多家企業,包括規模大小不等的養豬場、屠宰場以及收豬人、種豬公司等,我們發現,政策這只看不見的手帶來的影響最為重要。
無黑市,無正途,無處安放
位于北京市昌平區的京北忠盛養殖中心,是一家規模不到2000頭的中小型養豬場,除了一排排豬舍,養殖中心的院子里還停放了一臺小型挖掘機。豬場老板張連文還有另一個更賺錢的生意,他幾天前從自己的建筑公司調來這臺鏟車,準備在院里挖一口新的“干尸井”。
和近幾年大多數熱點事件一樣,江上浮豬帶來一個大多數人都陌生的詞匯“無害化處理”。對于養豬場,這當然是一個早已熟悉的概念。豬的“無害化處理”有許多途徑,其中之一是挖一個深坑,將死豬投入后再撒上石灰,待裝滿后加蓋密封。
“北京在無害化處理上是全國領先的。”北京順鑫農業茶棚原種豬場場長張茂介紹說。順鑫農業是一家國有上市公司,除了日常銷售,茶棚豬場每年還為兩會提供“特供肉”。順鑫旗下還有一家工業煉油廠,從建場開始其病死豬全部被回收煉油。
病死豬并不是沒有利用價值,北京市順義區北郎中村種豬場場長石誼說,從去年開始,他的豬場和當地的蛋白飼料加工廠簽訂了協議,這家處理廠擁有政府認證,可以將病死動物的尸體處理為蛋白飼料。
如果沒有這種渠道,大多數養殖廠只能自建被稱為“干尸井”的無害化處理池。一口干尸井成本約4萬元,這筆投資對于規模化的豬場不值一提。但嘉興的農民們更多的是存欄幾十頭的養豬戶,因此,在嘉興這樣的中國鄉間散戶養殖地區,地下死豬交易一直禁而不絕。
2012年,修訂后的《食品安全法》公布實施,死豬販賣銷售在當地開始收緊,多個販賣團伙落網。其中嘉興市南湖區鳳橋鎮三星村村民董國權等3人,因收購屠宰死豬7.7萬余頭,銷售金額累計達865萬余元,被判處無期徒刑,在當地引起了轟動。
與這個政策同時出臺的,還有農業部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病死動物無害化處理監管工作的通知》,各地政府、防疫部門大多在去年積極宣傳了這個通知,并要求養豬戶挖井。對于那些沒錢挖井的農戶,一時間黑市販子銷聲匿跡,死豬變得無處安置。“雖然往江里扔豬不對,但是如果沒有消納的地方,養豬戶其實也是無奈。”石誼說道。
根據國家規定,病死豬無害化處理給予每頭80元補助,但僅針對年出欄量超過500頭的規模化豬場。張茂認為,政策的補助范圍應該擴大到養豬散戶,“一頭豬養大成本上千元,老百姓舍不得白扔,可能就賣給黑市了。”張茂說,最苦的是農民(散戶)。
中國生豬預警網首席分析師馮永輝也認為目前的補貼政策不公平,“規模戶的肉在市場上占35%,散戶占65%。實際中國人吃肉主要就靠老百姓養的豬。國有大企業拿著絕大部分的補貼,卻沒有相應貢獻。”
總的來說,與國內大部分行業狀況類似,政策補貼方面北京比外地執行好,規模戶比散戶收益大,國企補貼比民企多。作為農業部確定的國家重點種畜群場,張茂說順鑫農業內部消化每一只豬都能拿到80元。石誼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哪里去領錢,他將死豬免費送給飼料廠,對方則給他開一張粉紅色的收據,據說將來可以憑收據領取政府補貼。石誼手上已經有一疊這樣的收據,其中最新的一張顯示:2013年3月27日,收大豬1頭、中豬2頭、仔豬42頭。這意味著如果補貼到位,這張收據將為他帶來3600元補貼。
一頭豬在干尸井里降解需耗時數年,忠盛養殖中心已經運營到第八個年頭,原有的干尸井已填滿,張連文正準備挖第二口井,他的養豬場規模也符合政策要求,卻至今沒有收到任何補貼。他和1500多公里外同樣拿不到補貼的嘉興市養豬戶一樣,盼望政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我估計出事了就該出臺新政策了,”說到這里,他突然又悲觀起來,“但是做成什么樣就難說了。”他指了指自家辦公室墻上一張大布告:2011年河南瘦肉精事件后農業部、公安部、信息產業部聯合出臺的“加強食品安全管理的通知”,“當年那么大的事,”張連文比了個貼布告的手勢,“這就完事了。”
被壟斷的種豬
盡管養殖環節存在不公平的補貼政策,但仍然是豬產業鏈上市場化比較徹底的一環。與之相比,種豬進口則幾乎完全被大型國企壟斷。
3月15日,一隊重型卡車開進北郎中豬場楊鎮一分場。車上的乘客--660頭進口種豬來自美國伊利諾伊州的芝加哥,是石誼親自從大洋彼岸的農場里一頭頭挑出來的。
“必須挨個挑,這事兒馬虎不得。”石誼說。進口種豬價格一般是3000美元左右一頭。660頭豬豬款約910萬元,但石誼共花了1200萬元--其中近210萬元花費于國內。
要將這些豬運回自己的豬場,他必須依靠具有進出口種畜資質的代理公司。石誼選擇的是中牧國際貿易公司(以下簡稱中牧),這家公司隸屬于中國牧工商(集團)總公司。雙方簽訂合同后,中牧負責為石誼辦妥一切后續合同、手續、批文。包括國家質檢總局選派的獸醫官,也由代理公司協助辦理出國手續。
經獸醫官檢驗合格后的種豬裝機飛回中國。到達國內,按國家法規要求,種豬首先被送往隔離豬場。這一次,石誼購買的豬被送到中牧位于廣西南寧市武鳴縣的動物口岸隔離場,中牧在全國共有5個這樣的隔離場,用于隔離進口的豬、馬、牛、羊等大中型動物,避免疫病傳入國內。
對豬而言,武鳴隔離場意味著空調、攝像頭等貴賓待遇。而石誼需要為它們支付每頭450元的高價“房租”,而且,隔離期間,種豬們的飼料、疫苗、消毒等全部材料,也都采購于中牧。唯一能自主的是飼養資格,為此,石誼和6名工人一起,比豬提前一周飛到廣西,做好一切準備工作。
最終,在武鳴為期一個半月的短住期間,石誼支付給中牧每頭豬450元的費用。同樣包吃包住,花費6個月,在自家豬場養大一頭商品豬(通常是肥豬,肉用)的成本則僅需1500元左右。
一位業內知情人士向《財經天下》周刊解釋,代理公司的場地租金、飼料、疫苗等費用,當然高于通常的市場價。但“天下烏鴉一般黑”,換家代理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事實上,可供場主們挑選合作的其他代理公司屈指可數,包括北京雄特牧業有限公司、北京中地種畜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德佳正誠畜禽進出口有限公司等。前兩家的主營業務,集中于進口種牛的引進。而前述知情人士也透露,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這些公司都集中于北京,即使是私企,其所有者也多為從央企、國企離職的員工。
種豬養殖的市場化已經比較充分,但這并不意味著公平競爭。大型國企往往更容易獲得來自政府的扶持資金。以順鑫為例,2008年的原種豬改擴建項目獲得了農業部補貼1000萬,用于包括改進豬舍等。去年,其標準化設施項目又拿到300萬補貼,以及順義區政府的50萬引種補貼。
對大多數的小型民企而言,這種補貼想都不敢想。“資源應該是通過市場配置,但我們是政府配置,這可能會制造不公平。”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型民營豬場場主說,與國企相比,小規模的民營豬場在資金、人才和政策上支持都處于劣勢,散戶更賺不到錢。
一頭豬賠400元
“不賣。”張連文掛了電話,扭頭對我們說,“6元一斤,沒法賣。”他的豬場有200頭商品豬即將出欄,6元的低價之下他不愿出手。
3月下旬,中國生豬預警網首席分析師馮永輝說,自繁自養出欄頭均虧損已從前一周的122元升至173元,去年同期則盈利259元/頭。而同期的黃浦江死豬事件更是雪上霜,4月初,養豬頭均虧損超過200元。
在這場3年以來的最低肉價寒流中,國企也未能幸免。3月30日,星期六,剛陪完客戶的張茂還在辦公室工作,手里的電話響個不停,每隔一會兒,他就得出門走兩步,醒醒酒,或陪另一撥客人。順鑫茶棚豬場的商品豬總量在華北區排第一,其豬場規模在全國位居前十。由于人力與規模化設備的投入,順鑫這樣的規模化豬場的養殖成本一般要高于散戶,最近出欄的豬每頭大約要賠400元。
張連文也在等著解套,雖然掛了收豬人的電話,但他清楚拖不了多久。豬的個頭已到出欄時機,再養下去只長膘不長瘦肉,屆時只會更難賣。第二天,他告訴我們已經把這批出欄豬賣了。
順鑫豬場情況稍好,除了商品豬,作為國家級重點種豬場,順鑫也出售種豬,靠其盈利填補商品豬的虧損。“我們搭著賣能保個本,最苦的是散戶。”張茂說著有些情緒激動,養豬行業易進難出,幾十頭母種豬的規模就要60萬元投資,“農民投了這么多錢,總想等翻盤,如果不養就全沒了。”
“我一天都不想干了。”說這話的是北郎中屠宰場場長聞寶瑞,“受不了這煎熬,環境、發展、利益什么都沒有。”作為豬場的下游企業,屠宰場從收豬商人那里購買活豬、宰殺、凍存豬肉,售賣給各大農貿市場、超市、機關單位。這樣的屠宰場,在北京有12家,其中兩家因為經營不善停產,僅余10家還在生產。
國家“十二五”規劃提出,5年之內,全國范圍內還要關閉50%的屠宰場。出于食品安全和經濟利益考量,一些計劃經濟時代遺留的小型肉聯廠將被“砍掉”。北京現有的這10家,已是淘洗后的結果。
北郎中屠宰場正經歷一年中的低谷。聞寶瑞對著計算器噼里啪啦一通摁,將“-185”的結果展示在我們面前,這是不計人工成本下的每屠宰一頭豬的虧損。屠宰場正在經歷春節過后的季節性淡季。由于需求量下降,全國的屠宰量都在下跌。商務部網站的數據顯示:全國規
模以上生豬定點企業2月份生豬屠宰量合計達到1489.2萬頭,環比下降33.3%。
今年的行業形勢主要是受到政策影響。馮永輝解釋說,餐館占全國豬肉消費的1/3,但由于中央出臺了提倡勤儉節約、杜絕浪費的要求,餐飲業全行業收入下滑,今年前兩月北京高檔餐飲企業營業額下降約35%。
“還在生產的唯一動力,就是不想放棄這個證。”聞寶瑞指的是屠宰資質,保守估計也價值數千萬。
記者離開順義時,正是順鑫豬場飼養員的“放風”時間。出于防疫需要,飼養員長期居住在生產區,出于消毒需要,食堂每天將飯菜送到在火堿池上賣給他們。只有周六下午5點之后,他們才可以出來采買生活必需品,離家近的能回家住一夜,第二天再趕回豬場上班。